李唐教授现任北京大学“中国传统艺术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兼该所“佛教文化研究室”主任。我认识李唐教授是在2009年香港西方寺为欢迎北京《佛教文化》杂志主编凌海成先生和李唐教授一行访港而举行的宴席及其当天的座谈会上。既是座谈,总得发言。在我印象中,李唐教授是最后才做发言的。他没有高谈阔论,没有滔滔不绝,没有一二三四,没有套话废话。在我印象中,他的发言,简短、平淡。简短中见纯朴,平淡中见谦和。一个艺术家,毫无艺术家的架式,更没有常见的怪癖,真让我吃惊不已。在其后的接触、交谈、相处中,我更感到李唐教授的平平常常,谦虚和顺了。
能达到平常,实在不平常。平常是心道,道在平常。待我读了李唐教授的画作之后,我就确信王安石所说“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的真谛了。我从阅读李唐教授的作品中,蓦然感知,他肯定有坚毅的性格,有真诚不懈的美学追求。李唐的平平常常,正是他可贵的独立风格。于平常见沉稳,于平常见厚实,于平常见始终如一,就真的不平常了。
其实李唐教授的不平常,既在他的平常之中,更在他的平常之外。李唐教授是一位当代中国佛画艺术家,他的艺术创作,他的艺术成就,既是中国传统佛画艺术的继承和发展,又是他对当代中国佛画艺术的独特建树和新的发展。因此,他的不平常、不平凡,恰恰在他的平常之外,这是理所当然,情所必至的。
佛教是外来文化,从印度传入中国,已经两千多年了。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国以来,佛教对艺术影响最大的,首推绘画,其次才是雕塑、书法、说唱、戏曲、音乐、舞蹈等等。中国佛画,据载始于三国时期(吴)的曹不兴(亦作曹丕兴、曹弗兴),他见西域僧人康僧会带来的佛像,将其临摹入画。以他的功力,以他的成就,佛画之名,冠绝当时,史称我国佛画之祖。曹不兴的弟子卫协,继承乃师,擅长佛画,当时被称为画圣。卫协的弟子,便是大名鼎鼎的顾恺之。这位顾虎头,在金陵(今南京)瓦官寺壁,画维摩像,时人须捐钱十万,才能入内一观。从顾恺之,到后来的陆探微、张僧繇、阎立本、吴道子、王维、韩干,几乎都以佛画著名当世,佛画成了他们那个时代绘画艺术的主流。历史上的山水画,那是继佛画之后才兴起的另一主流。至晚唐五代之际,佛画创作,始终遵循佛教仪轨,庄严妙好,敦煌壁画至今为我们留下了极为宝贵的范例。自宋以后,文人画兴起,佛画艺术分为两大流派。一派继承六朝隋唐遗风,不失尺度,另一派则不拘绳墨,以古朴奇谲为尚。达摩祖师像、罗汉像,便成为后一派画家最锺意的题材。这就可见艺术总是不断向前发展的。
艺术的表现方法,有画家的心得,有画家的创造,这是画家驰骋艺术想象的天地。西方现代派中,就包含了各种流派,各有其艺术的侧重面。有的重色彩,有的重形体,有的重激情,有的表现运动感,有的则不重形式,而重内心感受,用色快(块),点线面来表现自我的情感,重的是纯粹的艺术。因此,艺术才有了表现方法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说艺术创作是生活的反应,固无不可,但艺术毕竟是独创性的劳动,只有写别人所未写,用别人所未用的手法,他才能创造出别人所没有创造过的东西。看起来,这是画家的自由,你可知,要达到这样的自由,创作者该经历多少痛苦,甚至经历多少磨难,承担多大的责任啊!
读李唐教授的佛画,我深感他在研究传统,继承传统,师法先贤方面,肯定是下过了一番又一番学习的苦功。必然是“十年磨一剑”,朝朝暮暮,冬去春来,临习古今名画,深会佛画心法,待有独到心悟之后,他才创造出了属于李唐本人的独特风格。这些甘苦,是不为外人所知的。他的佛画造型沿续了中国佛教艺术的优秀传统,足证李唐有其艺术的法脉。他那千百根纤细婉转的线条,有顾恺之的春蚕吐丝;他的用笔,细挺流利,摇曳多姿,有李龙眠的线型成熟;他的用墨,高朗华阔,生动有致,尽得赵孟頫、黄公望、沈周、唐寅诸家精髓,他的着色、意境和构图,简洁明快,自然和谐,法备而神完。诚如近人吴昌硕所说:“大胆落笔,细心收拾”、“奔放处离不开法度,精微处仍照顾到气魄”。这样的功力,你不能不感到李唐给了我们一种艺术的悬念。若不能破译这个悬念,你就很难进入高层次的欣赏了。
一般人的眼中,可能认为宗教人物的典型和性格,总是比较单一、概念、抽象,甚至是公式化,模式化的。然而,李唐不是。李唐画的是佛,是菩萨,是圣者,是一体三宝。但表现的却是人的精神,人的崇高品质,人的心灵境界。信佛的人能看爱看,不信佛的人也能看也爱看。李唐继承传统,但不追摹古人;李唐遵循传统,却又跨越了传统,有了他独特的发现。他画的是形象,画的是结构,但力透纸背的是他的思想感情,是他所创造的意境。这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也不是一般人说所能看到的。因为,这到了智能的层次,属于李唐的心灵悟境了。笔、墨、材料、工具、技巧,都可以模仿,而心,不可能被模仿。经云:“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五蕴悉从生,无法而不造。”只有当李唐发现了中国的艺术传统是智慧、是境界、是心灵,他才深知,他学习传统学的是智能、是境界、是心灵的颖悟。他的任何一幅作品,都是他心灵的表达,心灵的再现。只有当李唐发现了传统的秘密,并且把传统的秘密变成了李唐笔下出神入化的真功夫,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们才可以说,李唐继承了传统,李唐已超越了传统,李唐找到了自己,李唐也超越了自己。
于是,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每一个时代都有彼一时代的高峰。曹不兴、卫协,是曹不兴、卫协那个时代的高峰;顾恺之、陆探微,是顾恺之、陆探微那个时代的高峰;阎立本、吴道子、李龙眠、赵孟頫,是阎立本、吴道子、李龙眠、赵孟頫那个时代的高峰;他们都创造了他们的历史,也留下了他们的历史。读李唐教授的佛画艺术后,我们发现,今天已进入了李唐的时代。李唐也创造了自己的历史,李唐已达到了他的时代的高峰。回眸历史,着一座座高峰,才形成了宏大的、绵绵不绝的、一峰连着一峰的中国艺术史的奇观。
我们不是只看到奇观。奇观的本质,是发展和创造。有创造,就必然有扬弃。有扬弃,才能有发展。有发展,就必然有的新生命。李唐之所以为李唐,正在于他的创造、他的扬弃、他的发展、他所展示出的新的艺术生命。
“君其灵山来,嘉会结胜缘”(赵朴初诗),我们观赏李唐的佛画,是嘉会,也是胜缘。这胜缘让我们发现了源头正是灵山。李唐的佛画,再现了佛像的共性:庄严、神圣、慈悲、自在、大愿成满、宝光四射、突显崇高美、佛性美。然而,李唐有创造了自己的艺术个性:灵秀而流畅,清丽而妍雅,气韵超逸,工而且细。他创造的线型,既含蓄又有力度,既紧劲又多变化,既挺拔又婀娜飘逸,使画面典雅、纯净、简练、脱俗,有韵律感,有立体感,有细部精致,有唐代塑像之美,能言难言之意。越读越品,越是回味无穷。由于那样的细腻工整,一丝不苟,我有时就猜想,他在运笔之前,是不是已经进入禅定,进入他的悟性世界,与佛菩萨的崇高美融为一体了?当作者进入禅的境界时,他的艺术构思,他的作品也就成为他定慧修持的实录和形象再现了。请看李唐的佛画,塑画威容,端严华备。每一幅无不是慧照天宇,明彻大川,心垂大化,悲悯众生。因而,每一幅佛画,都是作者对佛陀思想、佛法大义的形象诠释,当然也是他对宇宙人生的体察、领悟和观照。对于我们这些读者、观赏者而言,同样是一种指引,把我们引向智慧、解脱和佛性世界的审美认知了。
走笔至此,我还不能不补充一句,李唐教授有多方面的艺术造诣,除了佛画创作,亦擅山水、人物、鳞虫、花卉。他的工笔画鸟,尤为简净利落,疏密有致,笔法细劲坚实,工而不板,柔而不媚,简而不俗,设色轻艳典雅,几近五代黄筌之神韵。这是我不能不提及的。
最后,我想起诗人余光中有一句名言:“粉丝拥挤甚至尖叫的地方,知音是不会去的。”千百年来,艺术品总是高于欣赏者。这同“形象高于思想”,“形象大于思想”是完全一致的。北宋黄庭坚有诗赞李龙眠的佛画云:“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写出无声诗”。他说李公麟心中有诗。心中的诗,不是用诗句写出来,却用他的画,写出来了。写出来的不是画,而是诗。这位“李侯”,我借用过来,不就是李唐先生吗?李唐的画,也是诗,而且是禅诗。又记清人袁牧在《续诗品.神悟》中说到:“鸟啼花落,皆与神通。人不能悟,付之飘风。惟我诗人,众妙扶智。但见性情,不着文字……”李唐的佛画艺术,当然也是“众妙扶智”,也是“但见性情,不着文字”。若能见其性情,则我的这篇序,也可能就是多余的了。
谨以此序,敬祝李唐教授《李唐佛教绘画集》的出版,艺林盛世,弘扬佛法,利益众生,清净解脱,读画悟禅,同证菩提。
觉真,2010.04.21于香港禪房,時年七十又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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